原来姹紫嫣红开遍,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。良辰美景奈何天,赏心乐事谁家院!
——《牡丹亭》
不对不对,通通不对。
盛着半盏茶水的白瓷杯子砸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,园子里瞬间鸦雀无声,台上的两个戏子手足无措地站在原地攥着衣袖,不知道自己哪里犯了错。
“轻浮。”
许久之后撒班主才面无表情地吐出两个字,擦了擦沾在手上的茶水,收回了盯在旦角身上的目光摇了摇头。
“换戏码吧,省着出去叫人看笑话。”
一出《游园惊梦》,这几年前前后后换了十来个角儿,可撒班主怎么听都不高兴。撒家班学徒各个昆腔一绝,什么折子都能唱,唯有这《牡丹亭》,逢有表演必被班主亲口删去。
“师父啊,这到底唱的哪儿不好了?”大徒弟扫了地上的碎瓷,打量着班主的脸色小心翼翼地问。“我听着,跟别的戏班子唱的没什么区别啊?”
“哪儿都不好。”撒班主盯着虎度门,几乎要用视线将它烧穿。“我撒家班没了二月,就再出不了一个杜丽娘吗?”
“师父,您说这二月,是谁啊?”
“一位故人。”
“也是唱戏的?”
“严格算来,他算是你的师兄。”撒班主似是想到了些许往事,叹了口气。“师父教过那么多徒弟,唯有何二月悟性最高,身段最好,《牡丹亭》二卷五十五出,二月最拿手的,就属《惊梦》。”
“能让师父十几年都忘不了,肯定非寻常人能比的。”
“可那些,都是往事了。”
“既然都是往事了,师父您也就忘了吧。”大徒弟看着班主脸色,试探地劝说着“现在京戏风靡。昆曲常点的折子就那么几个,《游园惊梦》算是最有名的了,师父您总不让唱,咱们梨园人客本来就越来越少……”
“宁缺毋滥。”撒班主沉下脸来。“我说不行,就是不行。”
戏码到底改了《玉簪记》,听的人不多,一整天下来也没有多少进账。管着梨园的甄掌柜脸色一天比一天难看,翻了几天账本以后,向撒班主抛出了一个惊天炸雷——他要撤了死守昆曲的撒家班,换北京来的京剧戏班。
是啊,昆曲式微,改唱京剧的戏子才正是身价百倍名声鹊起。
挂了十几年的牌匾教人摔在地上,也摔碎了撒班主的心。撒班主擦着手里的金边眼镜,一声接一声地叹气。
“师父,没了梨园,咱们上哪儿啊。”大徒弟从没提过二心,虽然一整天都苦着脸,但还是认真清点完了戏班子的东西,把账本递到桌前。“听说北京来的戏班班主姓何,是个名角,听说《贵妃醉酒》唱的特好,各路军阀都捧过。”
“你听谁说的?”
“甄掌柜说的。”大徒弟照实答着,忽然又想起了些什么。“哦对了,那个什么何老板写了信,点名要跟您唱《牡丹亭》,甄富贵说您要是同意,就选个折子。要不同意……”
“那就《游园惊梦》吧,你去回甄掌柜,让他问问何老板愿不愿意。”撒班主翻着账册,注意力却很难落在那些字迹上。关于这个京城名角,直觉告诉他,那可能是一位故人。
“您……同意了?”想了半天的说辞没派上用场,大徒弟一时没回过神。
“嗯。”撒班主迟疑了一下,还是缓缓点了点头,“既然是京城名角,这面子不能不给,而既然点了《牡丹亭》,自然要选《游园惊梦》。”
大徒弟应声去了,梨园便也放出了新闻——京剧名角何老板进驻梨园首演,撒班主绝唱《游园惊梦》。
柳梦梅和杜丽娘的爱情,只会写在戏折子里惹人唏嘘。下了戏台,那温软婉柔却又倔强执着的女子只会活在幻梦,更叫无尽长夜漫漫无终。
看着准备戏台的徒弟们忙前忙后,撒班主看上去没那么愁容满面了,那些观众们能不能参透《牡丹亭》讲的什么缠绵秾丽都不重要,只要是他念了十几年的何二月回来了,他就高兴。
二月。
不是什么特别的名字,但有着这个名字的,的的确确,是个难忘的人。
……
上一次扮柳梦梅,是将近二十年前了。
撒班主看着镜子里的自己,不甚满意地皱了皱眉头——他终究是不够年轻了。
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镜子里,拿走了撒班主手里上彩的笔。撒班主怔怔盯着镜子里已经妆扮完毕的杜丽娘,许久,才唤出那个名字。
“二月。”
“难为班主还记得我。”何二月的声音淡淡的,手上的动作倒和以前一样熟稔。
撒班主恍然想起,曾几何时,他的妆都是何二月亲手上的,那时候他们都是……不,现在的何老板才是风华正茂,渐衰的只有他和他的撒家班。
“因为你还是一样,美如冠玉,惊为天人。”
“可惜妾身颜色如花,岂料命如一叶乎!”何二月用寻常语调念着唱词,倒平添了几分无奈。只是他脸上却依旧带着浅浅笑容,配上旦角扮相,一时倒有些不太真实。
“二月啊二月,你为何要走?”
“为了什么,都是走了。”
“听说你改行学了京剧。”
“在北京,昆曲都不大有人听了,想要扬名立万,自然要改行。”
“那你怎么还点了《牡丹亭》?”
“杜丽娘都埋在了梅树之下,不也念念不忘柳梦梅吗?”
撒班主一直打量着何二月的神色,想从那淡淡笑容之中找出一丝破绽。可偏偏何二月一点儿漏洞都没有,仿佛故人相逢于他不过是寻常小事,根本撩不起任何涟漪。
“我还要唱《贵妃醉酒》呢,班主要想听京剧,我叫人在台下给你留个位置。”何二月给撒班主画完了眼妆,便放下了手中的笔。“上了台,我是杜丽娘,你是柳梦梅。卸了妆,你我就没甚交集了。”
一个虎度门,台前台后,是两个天地。
词里唱的一往而深,也不过是曲终人散。
【完】
情不知所起,一往而深。生者可以死,死亦可生。生而不可与死,死而不可复生者,皆非情之至也。
——《牡丹亭》